三月初,北方仍是春寒料峭,南方的竹林里,春笋却已破土而出,节节窜高。竹子原产于我国,先民们自古与竹为伴,早早便识得竹笋之鲜。据考证,我国有文字记载的食笋历史有三千余年。
天下之至美
早在先秦时期,我国先民已经在有意识地采集竹笋,并研究其烹饪之法了。当时,竹笋是一种极珍贵的食材。据《周礼》记载,醢人(周朝掌管王室祭祀和食用的肉酱等食品的官员)将箈菹、雁醢、笋菹(腌制的竹笋)、鱼醢用于宗庙祭祀。这是我国有关食用竹笋的最早记载。
《诗经》中描写显父设宴为韩侯饯行时,也提及席间所用的蔬菜之首“惟笋及蒲”(即嫩笋与香蒲)。这彰显出笋在蔬菜中的地位。战国时期的地理著作《禹贡》中记载了扬州和荆州进献给天子的贡品,其中亦有“苞”“箘”“簵”等笋类。
汉代,竹笋在食材中依然拥有极高的地位。西汉著名辞赋家枚乘在《七发》中将其列为“天下之至美”。当时的王公贵族甚至将以竹笋烹制的羹汤带入墓中,以备死后享用。据遣策记载,西汉开国功臣、长沙国丞相利苍及其家族的墓葬——马王堆汉墓中,下葬了一款以鹿肉、腌鱼与竹笋清炖而成的“鹿肉鲍鱼笋白羹”。这反映出,竹笋在当时是与墓主身份地位相匹配的高贵食材。
竹笋如此受王公贵族青睐,自然会有人想到通过种竹采笋致富。《史记》中即有“渭川千亩竹,其人与千户侯等”一句。宋代高僧赞宁在《笋谱》中提及“渭川笋”时引用此句,并写道:“《史记》举其本而不言笋。笋利。利人厥富,可侪等王侯也。”种竹采笋竟可使人富同王侯,这从一个侧面证明了竹笋在当时的珍贵程度。
渭川笋“晚四月方盛”,为春笋。东汉时期,除春笋外,古籍中也提到了冬笋。据《东观汉记》记载,东汉开国功臣马援“至荔浦,见冬笋,名曰‘苞笋’”,上书皇帝云:“其味美于春夏笋。”
吃起来鲜美至极的竹笋,是否也可做药用?我国先民早在汉代便对此进行了研究。汉末的《名医别录》中有云:“竹笋味甘,无毒,主消渴,利水道,益气;可久食。干笋,烧服,治五痔血。”此后,孙思邈、李时珍等医药学家也记述过竹笋的食养与药用价值。
烹入寻常百姓家
魏晋南北朝时期,竹子的种植范围渐广,竹笋的产量不断提高。南朝的《永嘉记》中介绍了永嘉郡(今浙江温州、丽水地区)的四时所产之笋,并云:“竟年常有笋不绝也。”产量的提高使竹笋由王公贵族的餐桌走入寻常百姓家,成了一种平价大众菜。
北魏的《齐民要术》中提到:“二月食淡竹笋,四月五月,食苦竹笋。蒸、煮、炮酢(即将食材腌制或发酵,制成酸味食品),任人所好。”同时,还介绍了“笋■鱼羹”“笋■鸭羹”的烹制之法及“苦笋紫菜菹法”。其中,“笋■”指盐腌后晾晒而成的笋干。由此可见,当时的竹笋产量除了满足鲜食需求,仍有富余,可用于制作干货。
虽然竹笋不复珍贵,但文人士大夫依然对其青睐有加。魏晋南北朝时期,政治动荡、胡汉融合,隐逸之风盛行,文人士大夫为食笋赋予了玄淡超脱之意。西晋著名文学家潘岳在《闲居赋》中记录了自己日常所食之菜:“菜则葱韭蒜芋,青笋紫姜……”南朝文学家吴均也曾以“绿竹可充食,女萝可代裙”抒写山中隐居生活的清贫雅趣。
庙堂民间皆爱之
唐宋时期,在我国南方多地,竹笋已成为一种极寻常的乡野食材。由柳宗元的“俚儿供苦笋,伧父馈酸楂”,刘长卿的“问人寻野笋,留客馈家蔬”,杜甫的“青青竹笋迎船出,日日江鱼入馔来”,皆可感受到竹笋的淳朴气息。
当时,食笋之风日盛,庙堂民间皆爱笋。竹笋的拥趸中,最著名的当属大诗人白居易。他一生所作的咏笋诗多达20首,我国历史上第一首真正意义上的“食笋诗”也出自他手。
《食笋》
此州乃竹乡,春笋满山谷。
山夫折盈抱,抱来早市鬻。
物以多为贱,双钱易一束。
置之炊甑中,与饭同时熟。
紫箨坼故锦,素肌擘新玉。
每日遂加餐,经时不思肉。
久为京洛客,此味常不足。
且食勿踟蹰,南风吹作竹。
此诗是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时所作,其中描写了“竹乡”江州(今江西九江地区)春笋丰收时的情景。食材越是鲜美,越不宜以繁复之法烹饪。一如春笋,只需与饭同蒸,即有“素肌擘新玉”之美、“经时不思肉”之鲜。在诗的末尾,白居易劝君惜取“眼前笋”,有笋堪食直须食,莫待成竹空嗟叹。
将竹笋与肉相提并论的绝不仅白居易一人,南宋大诗人杨万里也曾以“可齑可脍最可羹,绕齿蔌蔌冰雪声;不须咒笋莫成竹,顿顿食笋莫食肉”盛赞杜迁市(今安徽宁国地区)的竹笋可腌制为齑,可切薄片为脍,更可做羹汤,美味程度比肉有过之而无不及。有趣的是,杨万里还写过一句“高人爱笋如爱玉,忍口不餐要添竹”,表达自己对竹子的珍视,为使竹笋长成竹子,宁愿忍住口腹之欲。
这一时期,虽大部分竹笋已“物以多为贱”,但也有少数品种“物以稀为贵”,比如斑竹笋。北宋文学家黄庭坚曾写下“洛下斑竹笋,花时压鲑菜;一束酬千金,掉头不肯卖”,极言斑竹笋之鲜美昂贵。此外,黄庭坚还曾作《苦笋赋》,赞美苦笋“盖苦而有味,如忠谏之可活国;多而不害,如举士而皆得贤”。苦笋虽苦却有滋味、多吃无害,正如贤臣的忠言虽逆耳却能“活国”。他以此劝诫统治者,多用苦笋般的贤臣。
身为蔬菜,却拥有“不思肉”之鲜的竹笋,自然而然也得到了僧侣们的钟爱。唐代高僧皎然曾写道:“山中玉笋是仙药,袖里素书题养生。”这从一个侧面体现了我国先民药食同源的观念。王维也曾在《游化感寺》中以“香饭青菰米,嘉蔬绿笋茎”尽抒寺院素斋的清朴之味。
北宋时期,高僧赞宁写就了我国最早系统研究竹笋的专著——《笋谱》。此谱中记载的笋类达102种,赞宁认为其中有47种可食,并按照味道的鲜美程度将可食的竹笋划分为由“食之肥美、甚美”至“食之涩、苦”的5个等级。不仅如此,《笋谱》中还着重介绍了菹法、鲊法、藏法、生藏法、脯法、结笋干法6种竹笋加工储藏之法,并总结出了烹饪竹笋的“五句箴言”:“采而停久,非鲜也;盛而苦风,非藏也;拣之脱壳,非治也;净之入水,非洗也;蒸煮不久,非食也。”食笋最讲究的莫过于一个“鲜”字,采得竹笋,不宜久放,不宜暴露于风中,不宜剥壳,不宜久浸于水中。“脱壳煮则失味,生著刃则失柔”,而最重要的则是需蒸煮久一些。赞宁亲身“验知笋不可生,生必损人”。时至今日,这“五句箴言”依然极具参考价值。
《笋谱》严谨翔实,成书于南宋的《山家清供》中对笋类美食的介绍则极具艺术感。如“煿金煮玉”,“煿金”为油煎笋,“煮玉”为白米笋粥,一笋两吃。又如“傍林鲜”,其烹制之法为春夏时节在竹林中以竹叶生火,将笋煨熟。
烹笋之法炉火纯青
元明清时期,多地百姓以种竹采笋及竹笋加工为业。元代的《竹谱详录》中有云:“绿竹丛生,浙东及七闽多有之……竹不堪用,笋味极甘美,日干饷逺人,亦贵重之。今漳州、建宁、浦城作绿笋干,漳州者最佳。”这表明,元代浙闽地区的绿竹笋加工业已形成地方特色,远近闻名。种竹采笋以获利的记载在明清时期的地方志中亦多有出现。据明代的《吴兴掌故集》、清乾隆年间的《长兴县志》及清嘉庆年间的《于潜县志》记载,在浙江西部山区,竹笋相关产业已成为地方经济的支柱产业。
这一时期,竹笋作为地方特产,被贩往更广阔的区域。竹笋之鲜传遍大江南北,食笋之风长盛不衰,食笋之法愈发多样。
明代的《竹屿山房杂部》中,不仅介绍了腌菜“竹笋豆豉”,以猪肉与竹笋同蒸而成的“藏蒸猪”等菜肴,还载有一款以竹笋与赤砂糖烹制的蜜饯“餹竹笋”。同样成书于明代的《遵生八笺》中,记载了“笋鲊”“淡笋干”的腌制方法及数道以笋干为配料的菜肴。其中亦提到了于竹林中扫叶煨笋之法,作者高濂赞曰:“竹林清味,鲜美莫比。人世俗肠,岂容知此真味。”
清代,人们已将竹笋这一食材运用得炉火纯青。《养小录》中既有多种竹笋腌制、熏制之法,又记载了以“腊香糟”糟制冬笋而成的“糟笋”和在竹笋中挖洞、塞肉馅煨熟的“带壳笋”,还提到了一种以竹笋晒干磨粉制成的调味料“笋粉”。书中有云:“(笋粉)或调汤,或顿蛋,或拌肉内,供于无笋时,何其妙也。”
以竹笋制成的调味料,除了笋粉,还有笋油。据《随园食单》记载,将十斤竹笋蒸制一天一夜,穿透笋节,铺在木板上,如做豆腐般,在上面压一块板,使汁水流出,再加上炒盐一两,笋油即成。除此以外,《随园食单》中还罗列了“制细笋如人参形,微加蜜水”的“人参笋”,将天目笋、冬笋、问政笋一同煨入鸡汤的“三笋羹”等近10种以竹笋为原料的菜肴。
清中期以介绍扬州菜系为主的烹饪著作《调鼎集》中,用到竹笋的菜肴更是多达30余种。除了煨、糟、腌、凉拌等烹笋之法,其中还提到了炒制的“竹笋毛豆”和加入鲜肉丁、火腿丁的“清炒笋丁”,以及蜜饯冬笋。
明末清初文学家李渔在《闲情偶寄》中对竹笋评价极高:“此蔬食中第一品也。肥羊嫩豕,何足比肩,但将笋肉齐烹,合盛一簋。人止食笋而遗肉,则肉为鱼而笋为熊掌可知矣。”李渔认为,“从来至美之物,皆利于孤行”,竹笋即是如此,若调以浓重之味,则会“陈味夺鲜”。素食最宜用清水煮,做荤菜最宜搭配肥猪肉,以衬托其鲜美。
苏轼曾云:“宁可食无肉,不可居无竹。无肉令人瘦,无竹令人俗。”对此,李渔评曰:“不知能医俗者,亦能医瘦,但有已成竹、未成竹之分耳。”竹可医俗,笋可医瘦,何其雅、何其鲜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