寻访难民营里的苏丹人

2025-03-11 07:00:00 来源: 《环球》杂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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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月18日,在苏丹首都喀土穆西部恩图曼市,一名居民在搬运饮用水

文/《环球》杂志记者 张猛 法耶兹·扎基(发自开罗)

编辑/胡艳芬

  从苏丹港出发,《环球》杂志记者乘车颠簸了近3个小时,才来到苏丹港西郊最大的收容中心。

  刚下车,只见收容中心外垃圾遍地,一场大雨过后,异味扑鼻而来。中心负责人阿拉丁·艾哈迈德告诉记者,收容所由一所商业学校改造而成,内部临时搭建了约330个简易帐篷,平均每个帐篷里住着两三个家庭。

  在收容中心东边一座极简陋的破旧帐篷里,阿斯玛正搅着一锅扁豆汤,几个稍大的孩子围在锅旁眼中放光,一个不到2岁的婴儿躺在一块纸板上。阿斯玛指指面前的旧桌椅和泥泞地上的几个水桶,示意这就是全部家当。“角落还有一个大袋子,重要证件都在里面,已被雨水淋湿了几次。”她语气略带悲伤。

帐篷下艰难求生

  每一个活着走进收容中心的苏丹人,都同时背负着苦难和“侥幸”。

  记者很难想象,眼前这位40岁的女性,是如何独自一人拉扯着几个大孩子,怀抱着2岁的幼儿,从喀土穆西部恩图曼市的家中,一路走到800多公里以外这个收容中心的。

  普通成年人一刻不停地每天赶路8小时,也需20多天才能走完这段漫漫长路,更何况,他们逃亡这一路,随身携带的值钱物品全被抢走,到苏丹港时已身无分文。

  人在他乡,举目无亲,阿斯玛只能带着孩子在街头流浪,他们用树枝和破布搭了个小窝棚,艰难维生。直到在数月前,住进了这座收容中心。

  阿斯玛一家为何要承受这些苦难?一切要从2年前开始的苏丹武装冲突说起。冲突中,战火点燃,波及苏丹全境18个州中的15个,夺走约3万人的生命。食物匮乏、缺医少药、传染病频发等状况在苏丹日益突出,形势严峻,而无辜的平民却成了首当其冲的受害者。

  阿斯玛就是受害者之一。战事刚爆发,她的丈夫就失踪了,没过几天,二儿子也被抓走。虽然孩子很快被放了回来,却也因此染病。回忆起家庭遭遇的变故,阿斯玛声音哽咽,泪水在眼眶打转。丈夫失踪后,阿斯玛因无法忍受武装人员隔三差五上门骚扰,无奈之下便独自带着孩子们向东北方逃亡。

  住进收容中心后,境况也并没有多少好转。“我没有收入来源,甚至无法保证让孩子们每天吃上一顿饭。”阿斯玛说,附近饼店的好心店主偶尔会送来一些扁豆汤和干饼,就是一家人的主要食物。

  红海州首府苏丹港有着“红海明珠”的美誉。然而,随着战火蔓延升级,数十万人先后从喀土穆、森纳尔等州涌入这里,几乎把这座原本安宁的海滨小城撑爆了。为让这些无家可归之人不至于风餐露宿,红海州政府紧急建起80个收容所。阿斯玛一家藏身的收容所就是其中一个。

  记者见到伊赫桑·穆罕默德时,已过了午饭时间,她怀中6个月大的婴儿哇哇大哭。“我领不到援助物资,自己都吃不饱,哪有母乳喂孩子?”伊赫桑今年38岁,身形偏瘦,眼窝发青。

  和阿斯玛一样,生活在这个收容中心的人大多买不起床,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,只能睡在地上。8个月前,伊赫桑带着4个孩子几经波折来到收容中心,与另一家6口人挤在一个十余平方米的帐篷里。“最难熬的是夏天,又湿又热,不少人得了皮肤病。”她说。

  对于生活在收容中心里的人来说,即使患病也无药可用。阿斯玛6岁和14岁的儿子一个患哮喘、一个有糖尿病,“单是缓解哮喘的药,每月就要花上十几美元,我根本负担不起”,阿斯玛脸上流露出自责和无奈的神情。

  为帮母亲分担压力,作为长子,16岁的阿里在30多公里外的市场找了份活计,每天早出晚归。“我一个月差不多能赚50美元,这点钱还不够一家人吃饭。”阿里眼神中透出凄苦,阿斯玛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
  读书对于收容中心的孩子来说更是奢望。谈到孩子的教育问题,阿斯玛说,“学习固然重要,可当下对于我们,首先还是要努力活着和填饱肚子。”伊赫桑则不得不自己教孩子读书写字,她说,“教育关乎孩子的未来,战火已经毁了我们的下一代”。

  收容中心的卫生环境也十分堪忧。“这里住着700多个家庭,却只有5个厕所。”从喀土穆逃难至此的50岁的塔里克·迈尔加尼说,自打他住进来,还从未见过垃圾车,“到处都是蚊蝇,疾病很容易大规模传播”。

“要么逃亡,要么死亡”

  苏丹北部尼罗州首府达马尔(Al-Damar)往南约18公里,一片荒芜的空旷土地上临时搭建起几十顶破旧帐篷,帐篷旁6口大锅冒着热气,锅边挤满了人,饥肠辘辘的人们上下晃动着手中形状各异的“饭碗”,等待“爱心厨房”派发食物。

  这是马卡布拉布(Al-Makabra)避难中心午饭时的场景。几个月前,上万名流离失所者从中部杰济拉州逃到这里,20多岁的拉赞·艾哈迈德·伊德里斯便是其中之一。杰济拉州本是苏丹的一个粮食主产区,但因为战火频仍,这里的人们纷纷被迫逃离家园。

  拉赞原本是一名护士,生活在青尼罗河畔的一个普通小村庄。“去年11月8日清晨,数十辆战车突然包围村庄,一伙武装人员随即闯进村里,向村民开枪射击。一时间,枪声、惨叫声、哭喊声不绝于耳。我们害怕极了,躲在家里不敢出门。”透过窗户,拉赞看到路上散落的尸体,当时的“恐怖”场景成了她挥之不去的噩梦。“这是一场人间悲剧!” 她含泪说道。

  为了活下去,拉赞带领家人趁夜踏上逃亡之旅,徒步连续走了5天。“同行的人多是妇女、老人和儿童,途中有人因细菌感染出现严重急性腹泻,没有药物,我只能自制葡萄糖溶液,帮助病人缓解症状。”脱离险境后,拉赞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。“我们侥幸逃出了,可不少家人永远留在了村里。”她说。

  与拉赞一样,要么逃亡,要么死亡,62岁的阿卜杜拉·努尔丁也没有第三条路可走。他所在村子的水源被投了毒,如果不离开就会渴死。更不幸的是,在逃亡途中,努尔丁与15岁的孩子走散了,至今都没有消息。

  因食物有限,排在队伍后面的阿卜杜拉·苏莱曼只领到大半盆扁豆汤。他把食物端到家人面前,谎称自己已经吃过了。苏莱曼告诉记者,比起逃亡时的艰辛,饿一两顿不算啥。“那时情况危急,虽然不知该去哪里,但一心就想尽快离开,除了随身衣物,啥都没带。我背着残疾的母亲,5个孩子紧跟在身边,不吃不喝走了约30公里。”

  当地政府和苏丹家庭计划协会在马卡布拉布避难中心设立了“爱心厨房”和流动诊所,可由于缺乏充足的食物和药品,面对上万名流离失所者,他们能提供的援助也只是杯水车薪。

“情况越来越糟”

  阿米拉·穆罕穆德一家六口人生活在苏丹最大的难民营之一——靠近苏丹西部北达尔富尔州首府法希尔的扎姆扎姆难民营,这里收容了大约50万人,在2024年8月就已被联合国宣告进入饥荒状态。

  “能领到的粮食太少了,近几个月,我们每天只吃一顿饭。”阿米拉和丈夫常常要到难民营的树丛里找吃的,他们把搜集到的植物茎叶和小昆虫晒干后混合到救济粮中充饥。这在该难民营甚至成了一种普遍现象。

  在当地,持续的冲突和战火不仅造成大量平民死伤、医疗和民用设施被毁,还极大限制了国际援助物资抵达,导致该地区出现“现金荒”“粮食荒” 和“医疗荒”。

2024年11月25日,在苏丹恩图曼市西部伊斯坎社区的一所学校,学生们坐在教室内上新学期的第一堂课

  “我们被长时间围困,情况越来越糟。”扎姆扎姆难民营的志愿者阿卜杜勒·卡里姆说,许多孕妇流产、病人得不到救治。他呼吁国际社会紧急干预,提供食品和药品以挽救生命,保护平民。

  苏丹家庭计划协会去年10月表示,由于得不到适当的医疗护理,该国难民收容所产妇和新生儿死亡率居高不下,孕妇流产率也不断上升。苏丹卫生部长易卜拉欣表示,苏丹每10万名产妇中有295人死亡,每1000名新生儿中有51人死亡。为降低产妇和新生儿死亡率,苏丹卫生部和国际合作伙伴共同制定了一项2025年母婴健康战略计划,预计将耗资超过2亿美元。

  相比于阿米拉,身为3个孩子母亲的法蒂玛·阿卜卡尔甚至无法在法希尔找到一处安全的栖身之所。去年8月,她的丈夫在一次炮击中丧生,家里失去了顶梁柱。面对频繁的炮击和无人机袭击,法蒂玛被迫带着孩子们在一片废墟下挖了个地窖,一躲就是两周。

  在黑暗狭小的地窖里,法蒂玛一家四口紧紧依偎在一起。外面枪炮声不断,他们不敢外出寻找食物,靠着少量高粱面、盐和水,才没有渴死、饿死。“我的3个孩子已经严重营养不良,我担心随时可能失去他们。”法蒂玛哽咽道。

  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厅发布的报告指出,2024年,联合国人道主义援助惠及1560万苏丹人,但洪水、霍乱疫情及冲突升级进一步加剧了苏丹的人道主义危机。该机构预计2025年苏丹将有3040万人需要人道主义援助,它呼吁国际社会加大向苏丹捐款,以支持“苏丹2025年人道主义需求和应对计划”,帮助2090万最脆弱人群。

  为缓解苏丹人道主义危机,苏丹政府已批准开放6座机场和包括阿德雷边境口岸在内的7个陆路口岸供人道主义援助机构使用,并向该国多地的流离失所者派出援助车队。

  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去年11月称,自2024年9月以来,该机构平均每月向200万苏丹人提供粮食援助。去年12月底,一支人道主义援助车队抵达喀土穆南部地区,这是自2023年4月苏丹武装冲突发生以来首批进入该地区的援助力量。

  据中国驻苏丹大使馆消息,2024年中国已向苏丹提供蚊帐、杀虫剂、净水剂、帐篷、毛毯等卫生防疫及抗灾物资。今年1月初,中国向苏丹提供的紧急粮食援助物资也在苏丹港启运分发。

难民营与“火星计划”

  联合国难民署近日发布的数据显示,苏丹仍面临着全球规模最大的流离失所危机,自2023年4月苏丹武装冲突发生以来,该国有超过1242万人流离失所,其中约330万人越境进入埃及、乍得、南苏丹等国,预计2025年还将有约100万人逃往邻国。

  当前苏丹战火仍在延宕,不知何时止休。步入2025年,苏丹流离失所者的新年愿望就是和平早日到来,以便他们重返家园。

  当记者返回驻地,在收容中心、难民营里所目睹的一幕幕在脑中不断闪回,而同时,来自“热闹世界”的讯息正通过网络终端不断涌到眼前——这种感受可谓冰火两重天。

  当马斯克的星舰火箭升越卡纳维拉尔角的天际线时,撒哈拉沙漠边缘的苏丹难民营里,12岁的小女孩正用锈迹斑斑的罐头盒收集浑浊的泥水。

  在迪拜的七星级酒店里,当富豪们在全息投影的环境氛围中品尝分子料理时,苏丹西部难民营里的人们还在树丛里寻找昆虫果腹。当硅谷工程师调试着脑机接口的神经信号时,苏丹医生却在用树枝和碎布制作简易夹板。

  这些存在于地球这颗生命星球同一时空下的巨大差异,如同人类文明肌体上正在溃烂的伤口,揭露出经济社会发展和全球治理安排中的某种重大缺陷。

  发达经济体规模巨大的资源投入与收益,与欠发达或战乱国家很多人的基本生存需求似乎并无关联。当一个苏丹儿童因为冲突战火颠沛流离,喝不上一口清洁水的时候,关于远征火星的宏大叙事似乎都像是对现实的逃避。

  人类历史反复提示我们:文明的每一次跃迁,从来不是单一维度的孤勇突进,而是整片大地的共同生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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